赵红耀 ‖ 门前有棵银杏树

文 /赵红耀

若不是一粒杏黄色的果实砰然落下，这一株孤寂的翠绿仍不会引起我的注意。夕阳下，一抹金晕氤氲着它秀颀的身姿，树叶的边缘浸染了隐约的金色；微风轻柔，撩逗着它婀娜的裙裾，万褶飞扬，自带绮丽。五十余年的伫立，它从青涩到碧颜，今非昔比，却依然优雅文静，富于朝气。

 

据说，这个大院建设之前，这株银杏就守在这里。当初，在大门的左右各栽植了两株；如今，它是幸存的唯一。它默默地见证了大院的历史变迁，见证了物是人非的沧桑变换。若说开荒拓地，它算是最早的先驱；若说证古论今，它是最有力的物语。

 

银杏树紧邻着门房，像是门卫忠实的跟班。二十多年前，它还很孱弱，一阵微风的偷袭便让它惊恐得浑身哆嗦。那时，远处有炊烟缭绕，周围有牛欢马叫；那时，树梢竭力扛着明月，黄狗紧依门卫蹲坐，门卫悠闲摇着蒲扇，花茶伴着纸烟的火星，门外小河荡来清脆的蛙声——勿须编织，这已经是很美的童话。今天，月色依旧，蛙声依然，黄狗顶替了黑狗，门卫更迭成了小伙儿，银杏树不再单薄，婀娜婆娑的枝叶，缀满了许多银果——勿须画画，这已经是很美的图画。

 

我那时傻傻地问：银杏咋不结果？

 

看门的老常说：没有40年，它结不了果。

 

哦，那它能活多少年？

 

多么年？听说过有活了上千年的。

 

惊叹！数千年的历史，在人类这里已是浩如烟海，在银杏那边却是寥寥数篇。

 

院里的树种众多，这株银杏是最孤单的那一棵。它的枝节短小，翠叶密稠，以致鸟窝都无法筑就。不过也好，无鸟一身轻，避免了顽童上树寻蛋，惹得它伤筋断骨。别的树都茁壮蓬勃，与时俱进，与日俱增，枝条肆意地竞争着，向长空敞开胸怀，向大地献出绿荫，引来乘凉的人群，留下诸多感慨和笑声。唯有这株银杏，独自忍受着孤寂，谦卑地紧缩着身躯，阳光下的投影只有局促的一小圈，连看门狗都不屑于挪进树荫里。

 

有一次狂风过后，桐树、杨树、苦楝树饱受摧残，残枝满地。我以为银杏树也在所幸免，谁料只有它依然挺拔，平安无事。有时，故事和事故只在一瞬；有时，树大招风，竟会一语成谶；光鲜张扬之后，谁知会生出什么事端。那天，我特意量过银杏树浑圆的躯干，竟然有五拃，粗细接近一米。时光，总是能消了虚伪，瘦了迷茫，现了原形，壮了沉静。

 

不知什么时候，养生专家成了生活的风向标，他们的言谈控制着人们的饮食起居。于是许多人在听了专家的熏陶后恍然大悟，原来这些小小的叶片紧连着律动的生命。于是，人们摩拳擦掌，兴奋地换上运动鞋，急切地去寻觅健康“秘籍”。一时间，银杏树受到明星般的追捧，树下圈满了大爷大娘，他们一改往日的沉静，激情昂扬，手臂飞舞，像饥饿中引颈觅食的长颈鹿。一番哄抢后，“长颈鹿”满意离去，鼓囊囊的布兜里塞满了无辜的叶子。那几年里，银杏树像饱经风霜的失意者，未老先衰，一副短命的样子。后来，银杏树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去，并不是大爷大娘幡然醒悟，而是他们听了另一个“养生专家”的新论，转身去抢购绿豆和长条茄子。嘿，生活有时就是这样，再艰难的时候，也得坚持着，转折也许发生在下一刻。

 

银杏树最得意的杰作是在秋季。一月前还是青翠欲滴，经由几阵秋风的抚慰，几场秋雨的滋润，层绿渐褪，鹅黄渐沁，终于功成名就，灿然的金黄突兀在眼前。这黄，是那么纯粹，是那么醉心。它忽略了杨树的萧条，替换了桐树的沧桑，遮盖了苦楝树的辛酸，它一展傲骨，终究没有辜负金秋的重托。在万木萧条，万花破败的时候，这璀璨的金，赋予了秋以最高的荣誉，最美的气质。但，即便再惹眼，毕竟它是凡物，凡物都得经受凡俗的约束，它无法抵住寒霜的骚扰，无法不响应自然的警示，为了活下去，它只好顺时应势，妥协得憔悴遍地。风无情地嘶叫着，卷起片片的金箔，虬劲的枝条强忍着辛酸，空中徒留下无奈的叹息。

 

看门的老常终于没等到银杏挂果，他被辞退的时候，望着朝夕相伴的银杏树，满眼的眷恋。他是无儿无女的鳏夫，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附带着他的全部感情。我问，你咋这么偏爱它。他说，银杏树就是“您幸福”的意思呀！原来，把美好寄托给爱物，于心灵是一种安慰，于人生是一种愿望。人，算是自然界的奇迹，但终究熬不过自然界的执拗。一生数十年，不及银杏树的十分之一，人类的期冀和聪明，总是在造物主面前惭愧得失意连连，忧伤凄凄。

 

银杏树因为长得慢，造化便赐予它沉稳踏实的品质。它算是一种寿星树，有“公种而孙得食”的说法，赢得了公孙树的美名。也因为它俊美挺拔，极具观赏价值，才和牡丹、兰花同享“园林三宝”的殊荣，人们把尊贵与高雅之相连，尊崇它为国树。好的物景，总能启发深邃的想象，自然免不了文人墨客的礼赞。大诗词家苏东坡用“一树擎天，圈圈点点文章”来赞美它，女词人李清照用“风韵雍容未甚都，尊前甘桔可为奴”来评价它，大才子郭沫若也急忙表态：“梧桐虽有你的端直而没有你的坚牢；白杨虽有你的葱茏而没有你的庄重。”银杏的叶子类似于鸭子的脚掌，又被人称为“鸭脚”，三国时的魏帝就很喜欢，所以才有“魏帝昧远图，于吴求鸭脚”的诗句。可见，牛皮不是吹的，荣誉不是争的，若想得到他人自发的赞美，必须得有充足的资本。

 

 

银杏的果实称作白果，自古以来就有极高的食用和药用价值。无论做菜还是做汤，它珠圆玉润，黄澄澄亮晶晶的样子很能催开人的食欲，难怪它还有“灵眼”和“佛指柑”的别称。李时珍认为银杏有：“入肺经，益脾气，定咳喘，缩小便”的功效。在清代的考场规定考生不能中途如厕，凡应试秀才、举人和进士的学子都怀揣着它，“闻而食之，以截其便”。那些幸运娇子，在获取功名的时候，激动得涕泪肆流，谢天宠，谢地幸，谢皇恩师亲，却唯独忘了小小的白果之功，如若不是它的作用，也许考生没忍住一柱浊流，导致前功付诸泡影。

 

你看，一株银杏，因为自身上乘的品性和丰厚的底蕴，因为外界的赞誉和宣扬，顿时与国学文化、中医药文化和美食文化沾上了脱不清的干系。

 

十多年前，这株银杏树终不负光阴的重托，开始孕了果。今年挂果尤其多，绿丛中嵌着点点杏黄，像羞涩又顽皮的小精灵。时近中秋，不时有小精灵把持不住大地的诱惑，借着微风的依托，悄然直下，呯地一声，引得眼尖的人们争相寻觅，地上便散落了惊喜的欢呼。

 

想到老常数年前已离世，他一生无儿无女，不知他弥留之际，是否还牵挂着这树银杏——他曾经的期待，曾经的相依。

 

作者简介：赵红耀，男，山西省司法系统警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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